今天我坐在车里，手机被抢了。

一个年轻人身子探进车里，硬是掰开我的手，从我手里抢走了手机。事后我站在路边吓得腿都打颤，也真正体会到伊朗的治安有多么差。以前总听到南城有人骑着摩托车，从路过的人手里抢手机，所以我在路上走从不把手机拿出来，遇到摩托车都很小心。但是我没有想到就在valiasr大街，靠近niyayesh的十字路口，这是伊朗最主要的干道，最繁华地区的十字路口之一，再往上是国家公园，这里平常都有警察警车在这里驻守。众目睽睽之下，出租车司机在路口等红灯，我在车里打电话，手边是摄像机。突然一个人冲过来从车里抢手机，然后撒腿就往valiasr大街就跑。马路对面警车旁边停着一辆摩托车，有个人开着摩托车就来街上接这个小偷。这个时候，我看到旁边有三辆警车在路口。我从车上跑下来，敲敲警车求救。有警察骑着摩托车去追，半天警察回来说也没有追上。其后司机报警，治安警察来了，他先让我输一下gmail，看看能不能定位手机。发现我的手机已经关了。警察告诉说在车里不应开窗。我说在出租车里怕新冠病毒，所以才把车窗都开着……警察又让我们去我们所在辖区的vanak（karantari）警所陈述案情，写下事情经过。因为我是外国人，警察对我还比较客气，请我坐在那里等他们的上级来处理。

我进来时，细细的打量了一下这个警所。安静的小院，两层楼，里面有人养了很多绿植，还有一个很大的金鱼缸，里面有各式金鱼，很有生活情调。有两个警察在抱怨打印机怎么修也修不好，上面也不拨钱买一个，他们自己在修墨盒。还有一个人在听广播。这个警所因为地处北城，属于富人区，环境还是比较好的。

在等待的时候，一位警察和我聊天，问我中国的警察是怎么样的？我说如果在中国在这么重要的路口，有那么多警察在旁边，有那么多摄像头，根本不会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抢劫，如果偷也一定会被抓到。他听了点点头，说听说中国的警察系统很厉害，网上一查就能查到，全国都能找到罪犯。我们这里可没有这样的系统。甚至警察只管自己辖区的事情，如果出了辖区就归别的辖区警察来管。他又问我，在中国，人们怕不怕警察？我说怕的，警察有很大权威。他笑说，在伊朗，可不是这样。小偷不怕警察，被警察抓到，还和警察商量，讨价还价。这里的罪犯还可以告警察。他说，他的同事前不久抓了一个罪犯，那个罪犯就诬陷警察打他，不停的告，告了半年，弄得很麻烦。甚至他们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惯犯，不想法院就让他交了点钱就释放了。旁边的一个警察问我，你觉得在伊朗生活好还是在中国生活好。我说当然是在中国。他笑笑说，哪里都有犯罪和偷窃，难道中国就没有吗？他还安慰我，说他自己虽然是警察，舅父还是警察总局的，但他自己就有两辆摩托车被偷了，现在还没有找到。

在等待的时候，来了两个人报案，说他们的车被偷了。警察指指他们，对我说，你看现在偷车的都找不回来，别说偷手机了。我问他手机能找回来吗？他对我说，要按照法规我会对你说“会找到的”。但是如果私底下说呢，我会告诉你别想找到了。通常这些手机都会被拆开零件运到阿富汗卖掉。现在偷手机的实在太多了。

我回头看看警察办公室里挂了一个大白板，上面写着一个月，标着日期和处理事件，大致看来，这个月平均每天有2-3起事件，逮捕的人2-3人。不知道这个是否会涉及手机被盗？

终于等到了一位警察长官，他很和善，又让我陈述了一遍案情，然后让我去门口的一个房间登记，写完档案后再回来，他又细细看来一遍，让我签字，告诉我拿着这个案件记录和他们出具的信，先去市中心的检察院登记，再去南城的警察总局去报案，再回来等消息。此时已经下午，2点我已经饥肠辘辘，由于斋月，加上疫情，我在外面都不吃东西。加上早上去内政部报道大选，到现在我已经精疲力尽。我从警所出来，和摄影师说，还是不想再跑到警察总局和检察院浪费时间。我现在得赶紧去买手机和手机号，还得回来做报道。

从警察局出来，我想起自己12年前，去南城穷人住的地方采访。我们刚刚到南城，还没有把摄像机架好，就有5辆警车赶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。虽然我们出示了记者证和采访信，但我还是被带到了南城的一个警局。那里的警局比这个大，一个大院子，五层楼的大楼。我被带到一个大房间，里面有很多人等着，没有椅子，大家都是站着。我没事就和旁边的几个女的聊天，一个妈妈说她是陪女儿来告状的，她女儿本来已经订婚了，男方的姐姐在一次聚会中拍了她女儿没有戴头巾的照片，还发到了社交网站上，让别人都看到了。男方因为这个原因要求退婚退彩礼。他们来报案要把男方的姐姐抓起来。还有旁边两个女的，一看就比较性感，浓妆艳抹，似乎从事不正当职业。她们只是看着我笑，没有答话。这时候我就被警察叫了出去，让我在另一个没有人的房间等，还给了我一把椅子让我坐在那里等。大概他们也觉得我在那里不合适。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等待，他们和指导部核实身份后，又把我们放了出来。我当时觉得伊朗警察掌握的信息太厉害了。可是今天的所见所闻，让我怎么感觉完全变样了呢？

走在路上，我和摄影师说起了今天的感受。我说我实在太震惊，伊朗的治安居然差到如此地步，到了小偷无视警察的地步，众目睽睽之下当众抢劫！摄影师笑道，说很多小偷和警察是一伙的。现在警察每月的工资还不到5百万土曼（不到美元），怎么维持生计。小偷也要活，警察也要活。有的时候小偷给警察塞点钱，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。警察也可以当做没看见。再者说，警察也不容易，那些小偷都是亡命之徒，手里都有匕首凶器，警察要真斗起来，说不定自己会受伤，摩托车损害了还得警察自己赔偿，真去追小偷实在不值当。摄影师还告诉我，我是外国人，警察对我还比较客气。他上次在议会门口被摩托车手抢了手机，他去警察局报案，警察就和他说，还报什么案，现在经济情况这么差，小偷也得活呀。司机插嘴说，现在到处是腐败。甚至很多罪犯即使是重刑犯，只要到处塞钱也可以被法庭释放。说不定抓捕他们的警察还担心会遭到罪犯的报复……

听了一路奇奇怪怪的事情，折腾了一天，回到家，直到深夜，我眼前仍然浮现的是那个抢手机的年轻小伙的脸。

我心里开始怀疑，我还是在伊朗吗？怎么感觉我像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呢？不过，比伊拉克和阿富汗好的是，伊朗还没有炸弹袭击。我以为，伊朗革命卫队号称中东最强有力的军队，在国内有极其严格的情报系统，伊朗的安全历来让人放心，连《孤独星球》上面也说，在伊朗单身女性旅行，出奇的放心、非常安全。十多年前，我在伊朗经常忘记锁门，有时候还把钥匙插在门上，也一直没事。如今遭到明晃晃的抢劫，我还是第一次。有时候我们去公园散步，会看到一片美好祥和的景象，人们在锻炼、散步，打球，感觉伊朗人在疫情和制裁之下，依然能自得其乐。然而今天遭遇的事情，让我重新认识了当下的伊朗。

自从特朗普上台、对伊朗实施最严厉的制裁以来，我感到伊朗国内经济民生下滑的非常厉害，一方面，货币贬值三分之二，人们购买力缩水，另一方面，物价上涨、通货膨胀加剧，失业率高升，年轻人找不到工作。何况在疫情期间，很多行业都受到影响，很多人被迫失业在家。很多人饥肠辘辘，无奈之下只好铤而走险。

当晚，很多朋友闻讯给我打电话安慰我。我的伊朗妈妈告诉我，两年前她自街上走，后面有人上来抢包，还把她推倒在地。前面就是一个治安亭，她跑去求救，警察让她出去，站到窗口回话。警察告诉她，让她打，让再联系他们，这是规定。她眼睁睁地看着罪犯逃之夭夭，包里还放着证件和手机。四个月后，警察通知她说罪犯找到了，让她在满意书上去签个字就结束了。但是为了补办那些证件，她不知道跑了多少趟。她还算是幸运的。她邻居家太太被人推倒抢包，脑袋磕到路沿上，在医院昏迷了两个星期才醒来。

伊朗爸爸对我说，很高兴我只被偷了手机，人没事就好。他说他的外甥女前不久在街上被人拦路抢包，外甥女硬是不给，幸好路边来了几个人，小偷看到撒腿就跑了。

也有中国朋友告诉我，前些日子，有两个人冒充警察开车盘问他们家的阿富汗工人，让他交出身上物品说要带去警察局带口供。工人把手机钱包都上交了。他们把他带上了车。其中一个人跟他说你去下车买瓶水。那两个人就开车跑了。报了警也石沉大海没了消息。

更有小师妹告诉我，他们也有亲身经历。这里的警察真的是一言难尽，不干事情的。她坐在车里也一直是后排，窗户关上才敢打电话。

我为伊朗感到忧心。外部压力是一回事，但内部人心涣散是另一回事。也许这里不仅只是警察部门，很多政府机构人员都是不作为，敷衍了事，官僚主义，只对上不对下，并不会积极为普通民众服务。记得为了办理一个证件，延一个驾照，我们都会被这个部门推倒那个部门，大家都推来推去，跑来跑去，不知道写了多少信，不知道跑了多少楼梯走了多少衙门，他们自己都不通气，什么都要我们自己去问，延长一个驾照要大半年才能办好。更有甚者，我的师妹告诉我，她来伊朗本想考一个驾照回去，从她来到她走，奔波了好长时间。一年多的时间，等她快要走了，才来了一封信允许她去考驾照。我又想到我的一位师兄，他在德大读博士，三年多，从他来，他就申请了医保，到他毕业快回国的时候，校方通知他医保才刚刚办好。

我在想，即使制裁解除了，伊朗就能跟上世界的脚步了吗？

写到这里，我又想起了当我被抢手机时，我正站在路边懵圈，跑过来一位年轻人，问我有没有事，告诉我赶紧打电话叫警察。还有一位在路边乞讨的、穿黑色罩袍（chador）的妇女告诉我，这样的事情很多，在车里打电话一定要小心……我也感谢那位开摩托车帮我追小偷的警察。虽然没有追到，可是我还是要谢谢他。每当在伊朗遇到挫折的时候，我就会去想曾经帮助过我的那些伊朗人。他们的热心和善良，让我感动，让我又对这片古老而多难的土地，满怀希望。